钟仕伦|《世说新语》诗学文献述略
编者按:原文刊载于《杜甫研究学刊》2016年第1期,总第127期。
一
在当代文学理论语境中,“诗学”是一个源自西方的文学理论概念,一般指的是亚里士多德《诗学》中的用法,意谓“论诗的技艺”,也泛指对文学艺术的研究,如法国让·贝西埃等主编的《诗学史》所使用的“诗学”概念,涉及到的实际上是西方的文学理论。霍克海默曾说,“概念的变化是反映现实的运动的”。也就是说,每个概念都有它自己的历史。就已有的材料而言,汉语中的“诗学”一词则源自唐宋,指的是“作诗的技艺”,或曰“作诗之学”,如蔡梦弼称杜甫“自唐迄今,余五百年,为诗学宗师,家传而人诵之”,而非西方文论的总名,或是今天我们所谓的“文学理论”、“诗歌学说”。
二
《世说》叙事简约,语言精炼,其中所载“才性四本”“《易》以感为体”“《五经》鼓吹”“风骨清举”“文生于情,情生于文”“形似”“神似”等清谈轶事对魏晋南北朝诗学的发展影响极大。在《世说》和刘孝标注所引用的典籍中,据笔者不完全统计,涉及诗学文献有91条,这些诗学文献是我们了解魏晋诗学发展的重要材料。
征引诗作以刻画人物个性,是《世说》诗学文献的第一个特征。如《德行》篇吴隐之所赋《贪泉诗》“石门有贪泉,一歃重(《晋书》卷九十《吴隐之传》作“怀”)千金。试使夷、齐饮,终当不易心”,突出了广州刺史吴隐之革除政弊的勇气和“不见可欲”的品行。《雅量》第六记桓温“伏甲设馔,广延朝士,因此欲诛谢安、王坦之”之时,谢安讽咏嵇康《赠秀才入军》“浩浩洪流,带我邦畿。萋萋绿林,奋荣扬晖”诗,因其“洛生咏”之重浊洪亮,更显其器宇轩昂,凌然正气,遂使桓温趋解兵甲,使王、谢大家转危为安,晋阼之运,得以延续。
《豪爽》篇载王敦咏曹操“老骥伏枥,志在千里。烈士暮年,壮心不已”,桓玄咏阮籍“箫管有遗音,梁王安在哉”,实则借他人酒杯浇自己块垒。一以曹操自喻,一以“梁王”双关———“箫管有遗音,梁王安在哉”为阮籍《咏怀诗》之三十一的诗句,阮籍诗中的“梁王”指的是西汉的梁孝王刘武,桓玄借指东晋梁王司马珍之。王敦、桓玄的问鼎之心,于所咏之诗昭然若揭。而简文帝诵庾阐《从征诗》“志士痛朝危,忠臣哀主辱”,则道出被彊臣桓温所压的忧愤之情。
但《世说》引用得更多的是《诗经》。据张喜贵研究,《世说》有四十多则故事与《诗经》有着直接或间接的关联,有的直接引用《诗经》的题目,有的用《诗经》的诗句来表达与原意并不相同的思想内涵,还有的将《诗经》中的诗句化为生活中的语言加以运用。我们这里仅就直接引用《诗经》原文的条目作一分析。
“齐庄”是孙盛第二子孙放字。《言语》篇“孙齐由、齐庄二人小时诣庾公”条刘孝标注引《孙放别传》曰:“放字齐庄,监君(孙盛)次子也。年八岁,太尉庾公(亮)召见之。放清秀,欲观试,乃授纸笔令书。放便自疏名字。公题后问之曰:‘为欲慕庄周邪?’放书答曰:‘意欲慕之。’公曰:‘何故不慕仲尼而慕庄周?’放曰:‘仲尼生而知之,非希企所及;至于庄周,是其次者,故慕耳。’公谓宾客曰:‘王辅嗣应答,恐不能胜之。’卒长沙王相。’”于此看来,孙盛之子孙放早慧敏捷,处变不惊。庾亮为东晋明穆皇后长兄,权势倾天,年仅七岁的孙放竟然在如此校猎场面中将《诗·鲁颂·泮宫》“无小无大,从公于迈”脱口而出,不可不谓早熟的天才。
形成鲜明对比的是,简文帝当年作抚军时曾与权臣桓温一同入朝,让桓温走在他前面,也曾引用这两句诗以表白自己的“谦恭”。《言语》第二曰:
桓温所引为《诗·卫风·伯兮》诗。虽然表面看来桓温为简文帝侍从,但其所引之诗却咄咄逼人。《说文》曰:“殳,以杖殊人也。《周礼》:‘殳以积竹。八觚,长丈二尺,建于兵车,旅賁以先驱。’”段玉裁注曰:“《周礼·旅贲氏》:‘掌执戈盾,夹王车而趋。’盖亦执殳矣。”简文帝司马昱此时为抚军将军,对桓温的“谦恭”,实际上是他内心胆怯的表现。简文即位后,“虽处尊位,拱默守道而已,常惧废黜”,“是时(桓)温威势翕赫”已在此显露端倪。较之于孙放对庾亮的回答,简文可谓颜面扫地。所以后来王世懋说:“(孙放)小儿语,乃胜简文。”一个是不惊不诧,无所畏惧;一个是小心翼翼,惴惴不安,年龄和权位的双重反差,凸显了人物的鲜活和生气。
值得注意的是,孙放年仅七岁,就已经能够将《诗经》烂熟于心,这与郑玄的婢女对《诗经》的信手拈来如出一辙。《文学》第四曰:“郑玄家奴婢皆读书。尝使一婢,不称旨,将挞之。方自陈说,玄怒,使人曳著泥中。须臾,复有一婢来,问曰:‘胡为乎泥中?’答曰:‘薄言往愬,逢彼之怒。’”郑玄为大儒,其婢女以《诗·邶风·式微》和《柏舟》中的两句诗一问一答,设身处地,恰如其分。尤其是发问的女仆,将本为卫国邑名的“泥中”转化为指称地上的具体情境,机敏神奇,令人称赞。郑玄婢女巧用《诗经》到极点,以致有人怀疑这件事情的真伪。除此以外,《世说》引用《诗经》比较突出的还有《排调》第二十五:
更为重要的是,《世说》对《诗经》的引用,折射出《诗经》地位的变化。东汉末年,随着朝纲解散,礼乐失序,“以《诗》断狱”一变而为世俗生活话语,为诗学从“《诗经》之学”转型为“诗歌之学”提供了生长的土壤。边让、孙放、习凿齿、孙绰、王坦之、范启等人和郑玄婢女对《诗经》的引用便是这种转型的显著例证。
从《世说》引《诗经》还可以看到,永嘉南渡以后,《诗经》古乐虽然大都亡佚,但《诗经》的词句却依然在社会上广为传播,成了文人家庭、日常生活中的一部分。《隋书·儒林传叙》云:“南北所治,章句好尚,互有不同。江左《周易》则王辅嗣,《尚书》则孔安国,《左传》则杜元凯。河、洛《左传》则服子慎,《尚书》、《周易》则郑康成。《诗》则并主毛公。”陆德明也说:“《齐诗》久亡,《鲁诗》不过江东;《韩诗》虽在,人无传者。唯《毛诗》郑《笺》独立国学,今所遵用”。继王肃撰《毛诗》二十卷后,魏司空王基又撰《毛诗驳》一卷、《毛诗答问》和《驳谱》共八卷,晋长沙太守孙毓撰《毛诗异同评》十卷,晋徐州刺史陈统撰《难孙氏毛诗评》四卷。刘宋一朝,《毛诗》更为盛行。贺革治《毛诗》,裴松之年八岁,通《论语》《毛诗》;周续之通《毛诗》六义,雷次宗明《毛诗》,有《毛诗序义》二卷,阮宗之撰《毛诗序注》一卷,徐广有《毛诗背隐义》二卷,孙畅之撰《毛诗引辨》一卷、《毛诗序义》七卷,何堰撰《毛诗释》一卷,《毛诗》的注解撰述人之多,恐为六朝之冠。
据此可知,《世说》所引《诗经》,当为南北共同遵奉的《毛诗》及郑《笺》。
三
从文笔来看,这段话有可能是檀道鸞《续晋阳秋》的《许询传》里的“史论”,与《宋书·谢灵运传论》的史笔相似。檀道鸞的《续晋阳秋》今已不存,但其史料价值却很高。刘知几很看重檀道鸞的《续晋阳秋》,认为唐修《晋书》遗略了很多《续晋阳秋》中的“美事”,比如,将原本载于檀道鸞《续晋阳秋》的《刘遗民传》《曹缵传》删去。周一良在评论魏收的《魏书》时说:“六朝修史最喜载文,《魏书》亦然,然所载诏令奏议皆关系政治,当时形势往往藉之始显。虽云载文,实同纪事。诏令奏议之外,载诗文者犹有二十六传。”檀道鸞《续晋阳秋》的这一段史评,也印证了周一良“六朝修史最喜载文”的评价。
檀道鸞,金乡(今山东省济宁市)人,宋尚书金部郎、永嘉太守。《续晋阳秋》,《隋志》著录,题“《续晋阳秋》二十卷,宋永嘉太守檀道鸞撰”。姚振宗据《宋书·长沙景王刘道憐传》《南齐书·王僧虔传》所载高平檀珪《与王僧虔书》等考证说,刘义庆本生母长沙檀太妃与“(檀)道济兄弟行也”。檀氏一族,似亦因此贵显当世。檀道鸞的《续晋阳秋》于南朝诗学到底有多大的贡献,因《续晋阳秋》亡佚,今难以置评。不过,如果我们将《晋书·文苑传序》:
也可能正是因为檀道鸞的论述比较符合晋宋之际诗歌发展的历史状况,沈约、刘勰、钟嵘、萧子显等人才秉承其旨而踵武增华,发表了与檀道鸞《续晋阳秋》大同小异的诗史评论。《宋书·谢灵运传》所谓“自建武暨乎义熙,历载将百,虽缀响联辞,波属云委,莫不寄言上德,托意玄珠,遒丽之辞,无闻焉尔。(殷)仲文始革孙(绰)、许(询)之风,叔源(谢混)大变太元之气”明显是檀道鸞观点的再版。钟嵘《诗品序》“先是郭景纯用雋上之才,变创其体;刘越石仗清刚之气,赞成厥美。然彼众我寡,未能动俗。逮义熙中,谢益寿(谢混小字益寿)斐然继作”的观点,几乎对檀道鸞的说法照章全收。而刘勰《文心雕龙·明诗》篇“江左篇制,溺乎玄风,嗤笑徇务之志,崇盛亡机之谈;袁(淑)孙(绰)已下,虽各有雕采,而辞趣一揆,莫与争雄;所以景纯仙篇,挺拔而为俊矣”与萧子显《南齐书·文学传论》“江左风味,盛道家之言,郭璞举其灵变,许询极其名理,(殷)仲文玄气,犹不尽除,谢混情新,得名未盛”的评价依然未出檀道鸞《续晋阳秋》之藩篱。
四
《世说》和刘孝标的注释中还保存了不少魏晋时期的歌谣谚语。唐修《晋书》将其中的歌谣谚语采进史传,故清人杜文澜《古谣谚》辑录时依《晋书》而不从《世说》。未入《晋书》者,杜文澜仅辑录《赏誉》篇中的“洛中雅雅有三嘏”“洛中铮铮冯惠卿”“冯才清,李才明,纯粹邢”三条。实际上,《世说》和刘孝标注释中的歌谣谚语远远不止《晋书》所采。今刘义庆所辑有6条,37刘孝标注引有10条,涉及到虞预《晋书》、《魏略》、《中兴书》、邓粲《晋纪》、檀道鸞《续晋阳秋》、《汉南纪》和《灵鬼志》。以下仅就《汉南纪》和《灵鬼志》言之。
《方正》第五“苏子高事平”条注引《灵鬼志·谣徴》:
明帝初,有谣曰:“高山崩,石自破。”高山,峻也。硕,峻弟也。后诸公诛峻,硕犹据石头,溃散而逃,追斩之。
《伤逝》第十七“庾文康亡”条注引《灵鬼志·谣徴》:
文康(亮)初镇武昌,出石头,百姓看者于岸歌曰:“庾公上武昌,翩翩如飞鸟;庾公还扬州,白马牵旒旐。”又曰:“庾公初上时,翩翩如飞;庾公还扬州,白马牵旐车。”后连徵不入,寻薨,下都葬焉。
初,桓石民为荆州,镇上(时)〔明〕,民忽歌《黄昙曲》曰:“黄昙英,扬州大佛来上(朋)〔明〕。”
刘孝标又注曰:“少时,石民死,王忱为荆州。佛大,(王)忱小字也。”
刘孝标注引歌谣谚语的典籍,除虞预《晋书》、邓粲《晋纪》等被唐修《晋书》采入外,《汉南纪》和《灵鬼志》今已不存。《汉南纪》,又名《后汉记》。《隋志》题“《后汉记》六十五卷。本一百卷,梁有。今残缺,晋散骑常侍薛莹撰”。薛莹字道言,沛郡竹邑(故城在今安徽宿县北二十里)人,薛综之子。薛莹的《汉南纪》被后世誉为“波属云委,灏瀚苍郁,洵良史手”,其书有清康熙年间钱塘人姚之骃辑本。
《灵鬼志》,《隋志》《唐书·经籍志》题为“三卷,荀氏撰”。《新唐书·艺文志》题为二卷。姚振宗《隋书经籍志考证》说“荀氏不详何人”。章宗源《隋书经籍志考证》认为“谣徴”为《灵鬼志》“分篇”之名,叶德辉也疑“谣徴”为篇目。《艺文类聚》卷六十《军器部》引《灵鬼志》曰:“河间王颙,既败于关中,有给使陈安者,常乘一赤马,俊快非常,双持二刀,皆长七尺,驰马运刀,所向披靡。关西为之歌曰:‘陇上健儿字陈安,头细面狭肠中宽,丈八大槊左右盤。’”由此可知,《灵鬼志》恐成书于西晋初年,至梁时犹存。
歌谣谚语,于史有补,观风察气,功莫大焉。郭店楚简“有物有鲧而后谚生”“闻歌谣,则陶如也斯奋”之说,道出了歌谣对社会发展、陶铸情性所起到的作用。《汉书·艺文志》著录“歌诗”二十八家,三百一十四篇,其中也有《吴楚汝南歌》《周谣歌诗》七十五篇一类,说明史家很看重民间歌谣的作用。《世说》中的这些歌谣谚语,大都是百姓对循吏良相、桢干之臣的赞誉,也有对世事变化的担忧和猜测。无论是刘义庆辑录的还是刘孝标引用的歌谣谚语,我们都可以从中看出魏晋名士的风流轶事和当时的社会变革,甚至还有道德评判,它们实际上也起到了“兴、观、群、怨”的作用,在魏晋南北朝诗歌史上应占有一席之地。
此外,《世说》中的“诗叙”也具有重要的诗学文献价值。如石崇的《金谷诗叙》和王羲之的《临河叙》(《兰亭诗集序》),再现了那个以自然天性为第一追求的时代的文人生活情景和审美情趣。而《言语》第二“道壹道人好整饰音辞”条注王珣《游严陵濑诗叙》:“道壹道人好整饰音辞”条注王珣《游严陵瀬诗叙》:
“道壹姓竺氏,名德。”《沙门题目》曰:“道壹文锋富赡。孙绰为之赞曰:‘驰骋游说,言固不虚。唯兹壹公,绰然有余。譬若春圃,载芬载敷。条柯猗蔚,枝幹扶踈。’”
则为我们了解六朝僧诗和诗人轶事等,提供了宝贵的文献资料。
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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